但終歸只是枉然。
我對謝舟說的話沒有錯,哪怕已經離婚,我也清楚地知道,自己再也不可能開始一段新的感情了。
于我而言,周越已經不單單是愛情那麼簡單。
從五歲到三十一歲,整整二十六年,他像是身體的一部分,嚴絲合縫地長在我的生命里,如今生生剝離下來,付出的是痛不欲生的、血淋淋的代價。
即便如今我帶著人站在他面前,他感受到的痛苦,有我前世被喬沐告知他們那六年時的百分之一嗎?
我曾經是那樣愛他。
所以我再也不可能原諒他。
13
那天之后,周越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出現過。
而我再一次得知他的消息,是因為警察打來電話,說周越出了車禍。
幾乎和前世一模一樣的場景,只是未免早了太多。
「周先生的情況不太樂觀,他沒有親人朋友,我們只能聯系到您。」
警察說,「另外,肇事者喬女士也被當場抓獲,她說想見您一面。」
一瞬間,我呆怔在原地。
腦中像有轟鳴聲響起,萬物嘈雜,又一瞬歸于寂靜。
那一秒,我好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。
驅車趕到醫院后,周越已經被推出了急救室。
和前世不一樣,這次他保住了一條命,只是因為左腿受傷太重,必須截肢。
躺在病床上的周越緊閉雙眼,眉頭皺著,大概是真的很痛苦。
他瘦了一大圈,被截掉的那條腿,傷處纏著紗布,旁邊的右腿顯得孤零零的。
我沉默地看了片刻,拿出手機,撥通了他助理的電話。
「周越出了車禍,需要你雇個護工來醫院照顧他。
」
她在那邊遲疑地叫:「老板娘?」
「不用這麼叫我,我和周越已經離婚了。」
我平靜地說,「你盡快過來,以免周越醒來后沒人照應。」
「老……林小姐,您真的不留下等一等嗎?之前我們團建,周總喝醉了,一直在叫您的名字,他一直很想您,也……很愛您。」
那有什麼用。
那又有什麼用。
我想笑,可抬手擦過眼尾,還是有眼淚掉下來。
最后我離開醫院,去警局見了喬沐。
她盯著我,狀若平靜的眼睛卻讓人不寒而栗:「林言思,你真是命大,有人拉你一把,讓你撿回了一條命。」
我深吸一口氣:「所以那天那輛黑色轎車,就是你。」
「是。」
「前世撞死周越的人,也是你吧?」
「是。」
「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?」
她輕笑一聲:「就是那天下午啊,周越無緣無故辭退了我,我不敢相信,明明我們的感情正在轉暗為明,好端端的,怎麼突然一切就變了。我以為是你搗的鬼,專程去找你們,然后那些記憶就一下子回來了。」
「前世,也是一樣的。」
「我把懷孩子的事情告訴周越,然后他跟我說,他要和我分手,要回歸家庭,他……還愛你。我問他,那我算什麼,這六年又算什麼,他回答不上來,只說我和你不一樣。」
「到底有哪里不一樣,就是因為我出現得太晚嗎?可明明,我和他共享了生命中最大的秘密,最適合他的人也是我。」
她說著,語氣頓了頓,「現在這樣,也好。不能活著在一起,那就一起去地獄吧。」
我看著她。
那雙狀若平靜的眼睛下面藏著的,是極端到瘋癲的情緒,像是海面下深不可測的漩渦。
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。
前世在周越葬禮的前幾天,警方打來電話,說關于把周越撞下山崖的肇事者的消息,已經有了一些眉目。
接著沒過兩天,喬沐就闖入葬禮,把我從窗口推了下去。
那六年顛倒混亂的糾纏隱在暗處,一點一點消磨了她所有的耐心,所以她用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,把我和周越一起帶到了地獄。
不知怎麼的,我想到剛重生回來的時候,周越還沒有回來,面對我說的「噩夢」和對喬沐的排斥,他的第一反應是:「你說我出了車禍,難道就是她撞的?」
想不到一語成讖。
想到這里,我站起來,居高臨下地看著她。
「就算你找一千個一萬個理由,也不能改變是你和周越做錯的事實。我并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,你要恨也該恨周越,是他沒有和我離婚,又去招惹你。」
她微微仰起頭,看著我,忽然抬手捂住眼睛,流下了眼淚。
「因為我嫉妒你啊,嫉妒你,哪怕他的心一時偏移,最后也還是會回到你身邊。」
我沒有再理會她,轉身離開。
走出警局的時候,外面月明星稀。
我走在微涼的夜風里,莫名地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。
那時候我們才十二歲,鎮上后山的核桃樹成熟了。
知道我喜歡吃嫩核桃,周越專門去后山爬樹幫我摘,結果從樹上摔下來,腿疼得臉色煞白。
我握著他的手,一個勁流眼淚,他就笑笑地說:
「林言思,你這麼傷心,要是我腿真的斷了,是不是你也真的要嫁給我啊?」
「好啦、好啦,真的沒什麼事,我還能走路呢。」
為了安撫我,他強撐著站起來走了幾步,結果后來送去縣里醫院,醫生說原本只是輕微的骨頭錯位,因為那幾步,傷勢加重了,必須打石膏。
我在病床邊,自責得不行,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于是身為病人的周越反過來安慰我:「你怎麼這麼愛哭啊,林言思。
」
「別哭了別哭了,我會好好養傷的,你沒聽醫生說,也不是很嚴重嗎?」
「林言思,我再也不會讓你掉一滴眼淚了。」
當時只道是尋常。
-正文完-
不是唯一:周越番外
我再一次聽到林言思的消息,已經是半年之后。
早已跟她斷絕關系的父母聯絡不到她,于是找上我:
「你讓林言思盡快回家一趟,養她這麼多年,現在她弟要結婚了,她是不是該出一份力?」
我忍不住嘲諷:「你們養她什麼了?從五歲起,她連一日三餐都是在我家吃的。」
然后忽然怔住。
是啊。
從五歲起。
這麼多年,我們的生活都糾纏在一起,像是兩株互相攀附著向上生長的藤蔓。
我明明是離不開她的,卻還是弄丟了她。
那場車禍醒來后,醫生通知我,左腿已經截肢,所幸右腿保住了,如今醫學技術發達,安上假肢也能正常走路。
我知道,這算是帶著幾分美化的勸慰。
助理小心翼翼地組織著措辭,告訴我:「林小姐……就是老板娘昨天來看過您,也是她通知我來的。」
「她呢?」
助理不敢出聲,我卻已經從她的沉默了,知曉了林言思的態度。
她不會再愛我了,連關心都欠奉。
意識到這一點,比那場車禍更為深刻的痛楚從心底席卷上來,瀕死的窒息感讓我發不出任何聲音,只有眼眶微微發熱。
助理已經偏過臉去,很禮貌地避免看到我的狼狽。
而我只是想到很多年前,那個我從核桃樹上摔下來的下午,腿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,可看到林言思哭得那麼慘,我連眼淚都不敢掉。
只有醫生幫我打石膏時,因為實在太痛,忍不住掉了兩滴生理性的眼淚。
她頂著那雙紅腫的眼睛,小心翼翼地來幫我擦。
這麼多年來,她一直都是我心里唯一僅有的重要存在,甚至在帶她出席過幾次商務場合時,有人打趣地說:「周總的夫人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,怎麼這麼多年都不覺得膩?」
那次我發了很大的火。
沒有人知道,她就像是吹過山谷的一陣風,看上去無形無色,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。
但沒有她,再深不可測的湖面也是一潭死水。
甚至我和喬沐在一起,一開始也是因為,在她身上看到了林言思的影子。
她來公司面試,我一眼就認出了她。
我告訴趙清:「公司不需要缺乏基本素質的員工。」
這話正好被她聽到了,原本野蠻又不講理的人忽然就紅了眼圈。下班后她攔在停車場,跟我說她已經走投無路,如果沒有這份工作,她爸媽就會逼她回家嫁人。
「我不是他們親生的,有個傻子哥哥,他們領養我,培養我,就是為了我長大好能嫁給他。那天我不小心撞到你的車,也是因為他想霸王硬上弓,我好不容易才從家里逃出來……」
她在我面前,哭得梨花帶雨,傷心至極,似乎我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繩索。
我承認,那一瞬間,我想到了曾經被她爸媽逼到絕境的林言思。
后來喬沐進了公司,在其他人面前,她永遠活潑開朗、直率個性。
那個脆弱無助的她,只在我一人面前袒露。
慢慢熟悉起來后,我問過她,為什麼這麼大的秘密,剛認識不久就告訴我了。
她眨了眨眼睛,喝掉杯中酒,湊到我面前:「學長,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?」
在我愣怔不解的時候,她忽然吻住了我。
也許從那一秒起,事情就向我不可控制的深淵滑落而去。
后來喬沐告訴我,大學時她就注意到了我,可惜那時我已經和林言思在一起。
「我一直在盼著你們分手,盼啊盼啊,結果你們不但沒有分,反而結婚了,那沒辦法,我只好做個壞女人。」
我皺了皺眉:「所以第一次見面的時候,你是故意摔了她的花?」
「是啊。」
她說得理直氣壯,說完又把腿纏了過來,腳踝勾著我的腰蹭啊蹭,「怎麼啦?和我偷情的時候,都要想著為你那個無聊的老婆出氣嗎?」
意亂情迷。
和喬沐在一起的每一秒,都是錯亂又刺激的,和林言思截然不同。
她是安靜內斂的,從來不會傷害任何人,這麼多年的戀愛和婚姻,我們幾乎沒有吵過架,也翻不起任何激情的浪花。
和她在一起的時候,我也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溫柔平和。
但生活總需要一些起伏。
她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和喬沐的關系,和喬沐在一起時我會把手機調成靜音,也會在公司那邊交代好一切。
林言思偶爾會去公司,她性格很好,大家都很喜歡她,以至于到最后,面對喬沐時,多多少少都帶上了一點敵意。
喬沐完全不在意,她骨子里帶著一種隱藏的瘋:「全世界都討厭我又怎麼樣?只要你喜歡我就好了啊。」
這段關系就這樣持續了六年之久。
一直到我和林言思結婚九周年的前夕,喬沐忽然告訴我,她懷孕了。
「我已經二十八歲了,跟你耗不起了。」
她說,「和她離婚吧,我也等了這麼多年。」
我愣了很久。
那幾天一直心神不寧,又恰逢公司上市前夕,林言思很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情緒,卻又以為我在為公司的事情擔憂。
「沒關系的,一直以來,你什麼都能做好,這次也是一樣。」
她說。
那天晚上,她睡下了,我去她忙活了好幾天,又刻意避著我的那間書房里,找到了一個大箱子。
里面放著的,是我們這多年在一起,點點滴滴的信物。
還有一封她寫給我的,很長很長的信。
她說,周越,我們已經三十一歲了,不年輕了,但還能保持著這樣心無旁騖的愛,實在很難得。既然生不了,我們去領養一個孩子吧。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的小孩,一定會比我們小時候幸福。
這封信像一個響亮的耳光抽在我臉上。
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,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——
周越,你在干什麼?
很快,我向喬沐提出了分手。
她什麼也沒說,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我,輕柔地問了一遍:「你確定?」
「嗯。」
我煩躁地抽著煙,「孩子打了吧,我會給你一大筆錢,補償這六年。」
喬沐沒有要錢,她笑著摔門走了。
我去訂了一枚戒指,比很多年前我們結婚時要貴重太多,我想和林言思重新開始。
但一切止于那場車禍。
然后分崩離析,無可挽回。
甚至第一次,我根本沒搞清撞我的人是誰,直到重來一回,我在亮起的刺目車燈里,看到了喬沐那張瘋狂的臉。
出院后我去監獄里見了她,隔著玻璃窗,她臉上的表情依舊令人恐懼:「周越,一開始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了,這意味著什麼,你很清楚。
你既然依舊選擇和我在一起,就該知道,離開你,我會沒有退路。」
那個瞬間我就知道,她和林言思根本不一樣。
林言思永遠不會以她所遭遇的不幸為借口,去傷害別人。
但一切已經晚了。
覆水難收。
好在離開我之后,她的工作依舊穩定,事業也像前世一樣,穩步上升。
她是無形的風,有沒有遇到湖水,都不能阻礙她繼續往前吹。
那場車禍之后,我的身體就變得不是很好,每逢陰雨天,截肢的傷口處總是會痛。
我想這是報應,我總得受著。
再后來。
快五十歲的時候,我查出了骨癌。
哪怕臨死前,被病痛折磨得脫了形的時候,我腦海中想的,依舊是很多年前,我和林言思在婚禮上宣誓的場景。
她說:「無論生老病死,貧窮富有,我都將忠于這場婚姻,唯有死亡能將我們分離。」
我也發了一模一樣的誓。
先背叛誓言的人,遇到什麼都該受著。
這樣也好。
這樣,也好。
-完-
巧克力阿華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