晌午,日頭暖和。
獅子巷南街,鋪子里生意正好,阿香在給人盛豆花,我忙活著端到桌子上。
正將手中兩碗放在外頭街邊的桌上時,忽聽到了街上馬蹄聲,由遠及近。
探頭循聲望去,前方人群紛紛避開,讓出一列人馬。
為首的馬兒懸空前蹄,緩慢停下,男人騎在高高的馬背上,屹立于日光之中,身著玄色鎧甲,甲片锃亮,折著光,晃得人睜不開眼。
待到看清了,那人劍眉斜飛英挺,黑眸銳利細長,薄唇微抿,下頜冷峻,深褐色的眼睛正幽深靜默地看著我。
四目相對,我半晌才回過神來。
裴二郎變化太大了。
三年又半年,他走的時候身上尚有幾分桀驁的少年氣息,如今回來,容貌愈冷,桀驁肅穆之余平添金戈鐵血之氣,盡是成年男人的鋒銳和深沉。
除此之外,還有多年征戰殺戮堆起來的凌厲和震懾。
那雙冰似的眼睛,眸子黑沉,只看一眼便讓人不敢對視,心里發慌。
他下了馬,八尺的身形,長身玉立,腰間佩劍,朝我走來,腳步低鏘。
我未等他開口,先緊張地喚了一聲:「二,二叔。」
「嗯。」
從前是我聲音輕,他聲音低。
如今反倒變了,我聲音很低,低到我自己都要覺得他可能不會聽到。
可他聽到了,還輕輕地應了一聲。
似乎還輕輕地笑了一聲。
我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聽錯了,微詫地看他,結果竟真的看到他勾了勾唇角,深沉眼中有隱約而細碎的光。
我確定了,他方才那聲「嗯」,確是含著笑的。
這愈發令我發懵,又愣在原地。
「嫂嫂!這定然是咱們嫂嫂了。
」
直到他身后跟來的那幾人,也下了馬,一個個身穿甲衣,五大三粗,走過來欣喜而客套地朝我揖禮。我才再次回過神來,趕忙朝他們還禮——
「各位軍爺不必多禮,折煞民婦了。」
「不不不,嫂嫂才是不必多禮,咱們愧不敢當。」
「嫂嫂當得,若不是您的那封信,咱們幾個還不知道有沒有命來洮州郡吃這碗豆花和雞雜湯呢,將軍一諾千金,我們就真的來了,厚著臉皮登門,還望嫂嫂莫要介懷。」
我被他們的話整得摸不著頭腦,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,但聽懂了他們是要來吃豆花和雞雜湯,于是趕忙轉身進了鋪子,邊走邊喊——
「不賣了不賣了,不好意思各位街坊,薛玉改日向你們賠罪,今日我家二叔回來了,還帶了咱們大楚剛剛從邊關廝殺回來的好男兒,煩請大家下次再來吃,今日就不收錢了。」
5熱騰騰的豆花,澆上鹵汁,點醬醋,撒小蔥,海米,三合油。
雞雜湯浮著一層油光,香氣撲鼻。
臨近冬日,鋪子里卻熱火朝天,軍中漢子能吃,幾乎每人面前都壘了好幾層碗。
阿香也很高興,看他們吃得香,捂著嘴笑,然后接著給他們盛豆花。
他們邊吃邊笑,邊笑邊聊,說將軍沒有吹牛,這豆花真香真好吃。
還說起邊關那場打了三年的仗,天寒地凍,胡蠻子詭計多端,但他們還是打贏了,將胡蠻子屠殺殆盡,趕到殺虎口之外。
說到最后,他們突然又不笑了,氣氛沉默了一會兒,大家埋頭吃豆花,誰都沒再抬起頭。
最后一年輕小將起了身,抹了把臉,強硬地對我笑,紅著眼睛哽咽:「嫂嫂,還有豆花嗎,多擺幾碗放著吧,我們還有很多人沒有回來,當初說好的一起來吃。
」
……
飯飽后,裴二郎帶回來的兵將,有幾人朝著荊州等方向繼續趕路回家,匆匆別過。
另有四人留在了云安縣,其中就有那年輕的韓小將。
裴二郎說,這四人是光條漢,家中已沒了親人,縱然圣上特許探親,他們也無處可去,所以都跟著他回來了。
我道:「探親的消息傳來,我抽空回了大廟村,如今家中已經收拾干凈了,可留他們住下,我和小桃、太母早就搬到了這鋪子里住,家中屋子應是夠他們睡下。」
裴二郎「嗯」了一聲:「我知道,放心,即便沒地方住,他們也不會虧了自己。」
幾日后,這四人結伴出現在獅子巷的私窼子里,我才嘴角抽搐著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因太母腿腳不便,鋪子后院那間放雜物的廂房早就收拾出來給她住了。
鋪面二樓的兩間屋子,原是我和小桃一人一間的。
自去年開始,太母病了一段時間,我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忙活,小桃讀書之余,為了減輕我的負擔,主動承擔了照顧太母的任務,搬去了樓下與她同睡。
二樓空出來的那間房,便被我堆放了一些雜物,空閑時我會在里面做些針線活。
我原是沒打算讓裴二郎住鋪子里的,因樓上兩間房挨得太近,多有不便。
可他似乎也沒打算住到大廟村的家中。
那日他帶四名部將去大廟村,臨走時對我道:「我去去就回。」
我一瞬間有些愣了,去去就回是何意?難道他不住在那兒?
轉念一想,他匆匆回家,還未正式拜見太母,也還未見小桃,定是想過來看看親人。
于是便不再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