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際驟然一聲驚雷。
我抬眼看去。
濃云堆疊,似一道潑墨,沉沉得仿佛要墜下來。
云層間隙閃過幾道凌冽電光,緊接著是大片低沉的雷鳴。
方才還是晴天,怎麼忽然就變了天了?
雷電。
九尾仙狐。
腦中驀地閃過那說書先生的話。
「那仙君奉天帝之命守山,一守呀,就是上千年。可后來不知為何,仙君竟私自盜用了仙山圣物。天帝震怒,罰他在每年冬日最后一場雪落之后,以半人半狐之軀受雷刑十二道,千年而止……」
似乎從昨夜燈會起,人間就不下雪了。
冬日的最后一場雪落之后。
豈非就是今日。
難怪商酌在聽說書人的故事時,會是那種反應。
商酌,就是受雷刑的那位守山仙君。
此刻他半人半狐之身,正是法力最弱的時候。
而且才斬殺了息冥,受了傷。
如何能受得了這滾滾天雷?
我看向商酌。
青年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,眼睫輕顫,像一只脆弱的蝴蝶,隨時都要飛走。
他為救我而傷。
我已經承他太多恩了。
這次,就一并還給他吧。
我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耳朵,用臉蹭了蹭,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:
「謝謝你,狐貍道長,這次真的再見啦。」
天雷滾滾。
我擋在商酌身前。
十二道雷刑炸響。
直到桑榆暮影,方才沉息。
18
我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。
或者說,夢里的一切,才是真正的我。
我叫緋色,是玄序山唯一的一朵海棠。
性情些許頑劣。
喜人間美酒。
愛好是捉弄山上那只高冷的九尾狐。
他叫拂玉,是玄序山的守山仙君。
不過我更喜歡叫他,小狐貍。
因為我開花時,第一眼見到的,就是他。
一只小狐貍。
也是他,給了我獨一無二的名字。
緋色。
可他同玄序山的霜雪一樣,永遠都是冷冷的。
我時常撬開他的窗子,趴在窗沿,沖他嬌媚一笑:「小狐貍,一夜不見,甚是想念。」
偶有幾次,我不小心窺得他在寬衣解帶。
嘖嘖。
寬肩窄腰,當真是極品。
后來我故意在他沐浴時跌進池中,趁機撞入他的懷里。
頭發卻不慎與他耳墜的流蘇纏繞,出了好大的丑。
我那些小伎倆大多都會被他識破。
然后得到他冷冷的一眼。
直到有一日,我用蒙眼選酒與水這個游戲成功騙得他喝下一杯烈酒。
不得了。
這小狐貍喝酒之后,竟真的會變狐貍。
雖然只是長了耳朵和尾巴。
而且,他像變了一個人一樣。
發了瘋似的吻我,在我耳邊一遍又一遍叫著,緋色。
嬌艷的海棠完全暴露在暴雨之下,被肆意蹂躪。
直到天際微亮,雨才停止。
后來,小狐貍終于要娶我了。
可天帝說仙妖殊途,我會害了他。
小狐貍便請戰去了太虛。
他要以一個戰功,來換我的飛升之劫。
可他失敗了。
魔頭狡詐,小狐貍和仙界將士們皆身中奇毒,陷入沉睡。
仙界亂了套。
司命星君查遍仙籍,配制出了解藥。
卻還差一味藥引。
那藥引便是花妖的一瓣花魂。
仙界的花妖,只有我。
一瓣花魂而已。
我有七瓣,大不了再修煉便是。
我要向天帝證明,我不會害我的小狐貍,我可以救他,可以幫他的。
天帝還允諾我,事成后,不用歷劫飛升,我就是仙了。
這樣我就可以和小狐貍在一起了。
可他們騙了我。
藥引不是一瓣花魂,是所有的花魂。
我花魂盡散,灰飛煙滅。
后來發生什麼,我也不知道。
不過,一定是小狐貍救了我。
千年的記憶一朝涌現,我緩了好久。
待恢復清明,我發現自己仍舊在他的小院中。
我正想找他問個明白,門忽然被人推開。
青衫玉骨,皎皎如月。
是商酌。
是拂玉。
是我的玉面仙君。
是我的小狐貍。
19
再顧不得別的,我徑直撲到他懷里。
眼淚暈濕了他一小片青衣。
喉頭哽得生疼,我只能抽抽噎噎說一句:「小狐貍,許久不見,甚是想念。」
面前之人身子忽然繃緊,僵在原地。
「我全都記起來了,小狐貍。」
他攏在衣袍下的手攥了又松,松了又攥。
猶豫片刻,伸手輕輕捧起了我的臉。
「緋色。」
他的眼眶紅紅的,幾乎顫聲叫我。
從那個雪夜遇見化身商酌的他以來,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。
緋色。
是他給我取的名字。
也是我失去所有記憶后,下意識給自己取的名字。
緣分,就是這麼妙不可言。
小狐貍一聲緋色,我哭得更兇了。
臉頰傳來柔軟的觸感。
還有些冰涼。
他捧著我的臉,為我盡數吻去臉上淚水。
動作小心翼翼,如若珍寶。
待心情稍作平復,小狐貍給我解釋了后來發生的事情。
我的花魂救了小狐貍,也救了仙界將士。
小狐貍醒來后,得知我已花魂盡散,灰飛煙滅,便傾盡法力,留住了我最后一縷殘魂。
玄序山有一寶器,名為結魂鼎,能修復萬物之魂。
這正是小狐貍守在雪山幾千年的原因。
他不顧天規,私自啟用結魂鼎,為我修復了花魂。
天帝震怒,將我的花魂丟下界。
并罰他在每年冬日最后一場雪落之后,以半人半狐之軀受雷刑十二道,千年而止。
聽及此,我的心被狠狠揪住。
千年雷刑。
這個天帝簡直跟息冥是一路貨色。
誆騙我在先,欺罰小狐貍在后,簡直卑鄙。
小狐貍輕輕攥了下我的手:「天帝已經身殞了。」
也算是因果報應。
小狐貍不再守著玄序山,而是來到了人間。
玄序山沒了主人,不再下雪,變成了一座荒廢的仙山。
正是息冥將我綁去的那座荒廢仙山。
我忘卻前塵,在人間瀟灑漂泊。
小狐貍卻輾轉千年,只為尋一抹緋色。
20
「那我現在應該叫你小狐貍呢,還是商酌道長,還是拂玉仙君?」
我揉著小狐貍頭頂的狐耳,打趣道。
他眉梢一揚:「哪個都不行,你現在應當叫我,夫君。」
我嬉笑著揮拳,反被他一把握住。
「不過我還是很好奇,你是怎麼認出我的?」
他伸手,準確無誤地點在了我肩頭那朵明艷的海棠上。
「緋色的專屬標記,無論你轉世多少次,我都能找到你。」
我忽然想到了什麼,目光一緊:「好啊商道長,原來第一次遇見你的那晚,你真的在偷看我沐浴療傷!說!!是不是經常這樣看別的姑娘肩膀?」
小狐貍塌下耳朵,連連求饒:「姑娘明鑒,在下的確只偷看過姑娘一人沐浴。」
又把頭湊過來,用毛茸茸的狐耳蹭著我的脖頸。
我揚了揚眉梢:「好,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,你要老實回答。」
「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」
我盈盈一笑。
「小道長,上元燈會,你寫了什麼心愿呀?」
小狐貍輕輕抱住我,嗓音沉沉。
「愿吾妻緋色,長樂自在,永世無憂。」
從此世間,再無拂玉仙君和緋色海棠。
只有一個狐貍道長,和他的小花妖。
-完-
淇水湯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