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概是因為油盡燈枯,她對我再無敵意,反而是從床榻上滾落下來,用嶙峋的身子給我磕了個頭。
作惡的人總想在死前求得一個原諒,以免帶著一身罪惡踏上黃泉路。
可我偏偏不讓她如愿,我往前走了兩步,蹲下身握住她的手,貼在她耳畔說了一句話。
我離開的時候,正對上前來看望她的若軒。
他頎長的身影站在四四方方的院門前,一雙眼里瞬間升起難辨的神色,疑惑、愧疚、恨意,最終歸于一派沉寂的濃黑。
我朝他欠了欠身,禮數行得周全又得體。
5
妾室的葬禮辦得潦草又隨便,卷著一張破草席直接埋進了深山,這人間不管再怎麼繁華,都與她無關了。
她死后,若軒難過了一陣。
他為她寫下悼念的詩句,字字句句皆是深情。
只是男人深情又薄情,半年后若軒在行商的路上偶遇一個賣身葬父的孤女茯苓,覺得她貌似故人,當即將她帶回了府。
初見時,我實在是打量了好一番,才從她泛紅的杏眼里瞧出一些與燕雀相似的影子,她們哭起來的時候眼角都帶著一抹薄紅,都是嬌弱無依的可憐模樣。
我將茯苓安置在后宅,撥了個丫頭照顧她起居。
她平日只待在屋子里做些繡活兒,偶然出來見了人,也總是低垂雙眸。
我提過讓若軒早些納她做妾,好給她個名分,可若軒只說她守孝期未過,要等滿三年才好。
只是若軒不著急,家中公婆卻很著急。
家中一連三胎都沒生下來,還折了個妾室進去,怎麼看都不吉利。
他們著急要個孫兒,可我又在上次落胎時身體受寒,短時間內難以孕育,他們便想將這姑娘早早納進來,好生孩子。
額莫克苦口婆心地勸著,阿瑪哈也連帶著施壓,他們雙管齊下,不久后若軒就納了茯苓。
茯苓性子乖巧,并不愛惹事,有了名分后天天早上來給我敬茶請安,恭敬又溫順。
我并不討厭她,有時候還會和她閑聊幾句。
她這人心思淺,一開口就將身世說了個七七八八。
她說她父母早亡,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爺爺相依為命,他們爺孫靠賣草藥為生,今年突發饑荒,她的爺爺沒能挨過去。
她說著落下一滴淚來,那淚啪嗒一聲落在衣擺上,洇開一塊深色的印記。ӳż
我恍惚間,想起我的外祖父。
6
外祖父的死訊是霜降那天傳來的,那日霜重,我推開門時只見著白茫茫的一片,報喪的小廝垂著頭,孤零零地立在這片白里。
幾個舅舅都遠在異地沒辦法趕回來,這場葬禮只有我和額娘兩個人代為操持。yź
額娘并沒有因為外祖父的逝去大慟哭泣,整場葬禮她都顯得異常平和。
夜間守靈時,我一邊燒紙一邊提議讓她搬來我的夫家,與我同住。
可她笑著搖了搖頭,對我道:「明希,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」
我有些詫異,伸手想去拽她的衣袖,卻被她避開。
「我如今也不過三十五六,還有一半的人生未過,后宅已經困住了我的前半生,我不想它再困住我的后半生。
「明希,抱歉。」
額娘總是會在葬禮之后拋棄一些東西,在阿瑪的葬禮上,她拋棄了王妃的尊榮,擺脫了婚姻的束縛;在外祖的葬禮上,她拋棄了我,掙開了母親的枷鎖。
我尊重她的選擇,于是站起身,一拜到底。
「額娘,保重。」
一場葬禮,我失去了我在這世上剩下的兩個親人。
若軒知曉我難過,又開始在我的房里留宿。
「明希,我們再要個孩子吧,孩子就是你的親人。」
他的聲音很低,語氣也很溫柔,莫名能聽出一些繾綣的味道。
我仰躺在他的身下,看著床頂上搖晃的芙蓉紗帳,點了點頭。
我終究還是沒能懷上孩子,大夫來了又去,都說我寒氣入體恐難有孕。
若軒為此找了好些藥方,那藥爐子就擺在我的院子里,時時小火煨著,一日三餐飯前飯后,總是吃不完的苦湯良藥。
我就這樣吃了半年,半年后,茯苓那邊傳來了好消息。
她被診出身孕,已經月余。
晚上若軒照常宿在我的房里,他躺在我的身邊,側身將我抱住。
「等茯苓的孩子生下來,就記到你的名下。」他撥開我的長發,將吻落在我的后頸,「那些藥,你別再喝了。」
我總是看不透我的丈夫,他有時候情深似海,有時候又寡情薄義,像是一塊墨,拿在手上是沉甸甸的實挺挺的,要磨上很久才能化開,可真的化開了,也不過那麼一點點。
7
茯苓有了身孕后,府上的重心都落在了她的肚子上,全都盼望著她能平安生產。
我的日子一下子變得清閑,有時候實在閑得無聊,就與隔壁府上的張夫人結伴去梨園看戲。
梨園新來了個戲子,是紅極一時的京城名角柳映泉,他最擅小旦戲,扮相俊美艷壓群芳,一雙美目勾魂攝魄,唱做更是一佳。
聽說京城好幾家小姐為了他爭風吃醋,鬧得很不好看,他為了避風頭從京城躲到了南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