約莫一刻鐘之后,我回到了院外。
此時天已經徹底亮了,原本緊閉著的院門此刻也被打開。
我一眼就能看見院內烏泱泱坐著的鬼婆子們,他們都挺直著腰背,正在張望著堂屋之中。
此時何阿婆,紙人許,何雉,柳化煙,都待在堂屋外頭。
堂屋里面被整理得干干凈凈,一張桌椅都沒有。
何鬼婆被放置在地上,地面還有一塊蒲團。
此時,何鬼婆身上穿著的,已然不是之前那身臟兮兮的破舊布衣,而是一身花花綠綠的服飾,頭上還戴著一頂氈帽。
他腰間纏著白布,掛著哭喪棒和一串鈴鐺。
何阿婆身上的衣服,反倒是成了一身布衣。
很明顯,是她換下來了身上的衣服,給了何鬼婆。
她那衣服才應該是鬼婆子的裝束。
饒是如此,何鬼婆依舊是油盡燈枯的模樣,反倒是顯得更凄慘。
柳天牛站在何鬼婆的身后,他手中攤開,上面有一張針氈。
我走到了堂屋門口,站在了何雉和紙人許的身旁。
何雉沒有扭頭,紙人許的注意力也依舊全在堂屋內。
我看得清楚,那針氈上頭,別著粗細不同的銀針。
柳天牛面色嚴肅,取下來一根銀針。
距離近了,我這才看見,何鬼婆的頭頂已經插著三根銀針了……
柳天牛似是在觀察何鬼婆頭頂,第四根銀針緩緩落下。
刺入頭皮的瞬間,何鬼婆身體似是顫動了分毫。
隨著一根針一根針地落下,何鬼婆的頭頂,逐漸有了十幾根銀針。
柳天牛忽而低喃道:“我本將心對天庭,二十四山做圣靈,道士持針,點天門七竅,定胸中正氣。”
“請神聚頂,精氣不散!”
開始柳天牛這聲音是低喃,到了后面則是中氣十足,甚至還有幾分嚴厲!
他左手重重地朝著何鬼婆的后心一掌拍下!
“噗”的一聲,何鬼婆吐出來一口烏黑的血!
本已經萎靡不振的何鬼婆,忽而猛地仰起頭,腰背都挺直起來。
他睜大了雙眼,直溜溜地看著前方!
一雙渾濁的眼睛,竟然逐漸變得清明起來。
場間的鬼婆子們臉上都掠過一絲驚喜,但驚喜過后,更多的還是濃郁的,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哀傷。
何雉本已經哭腫了雙眼,此刻眼淚又一次滾了下來。
“柳家的請神法,還未曾對外人用過,我不知道你能撐住多久,有什麼想說的,就說吧。”
柳天牛語氣平靜,好似對這些事情格外淡漠。
何雉哽咽著進了堂屋。
而墻角趴著的狼獒,低噎一聲,也到了何鬼婆身旁。
何鬼婆卻顫巍巍地摸出來了一桿卷葉子煙,他手很穩,點煙的動作,也格外利落,就好似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一般。
可我曉得,這只是回光返照。
人一旦回光返照,就是臨死不遠了。
“爺爺……我……”何鬼婆并沒有理會何雉,卷葉子煙在他的唇間燃燒。
他的目光卻落在了我的身上,久久沒有說話。
第239章 人活一世,唯情義二字
何鬼婆是有遺言要和我交代嗎?
那一瞬間,我心頭險些沒抑制住那股子愧疚。
抬腿,我正要進堂屋到他身邊去。
同時我打定了主意,無論他要我做什麼,我都得去做。
否則的話,我這輩子都虧心。
可我剛走出去兩步路,何鬼婆的目光便從我的身上挪開了。
他忽地抬起頭來,目光銳利地看向了何阿婆,以及院內的眾多鬼婆子。
“我這把老骨頭,叫來了大家一伙兒,卻是孫女惹下來的禍患,我心里有愧。”何鬼婆看似中氣十足,但明顯他已然是外強中干,回光返照撐著那口氣。
何雉頭更低,眼淚一直在掉,竟是緩緩地跪倒在了地上。
院中的眾多鬼婆子,面露嘆息之色。
何阿婆卻搖了搖頭,接了一句話:“老何頭你教養的女娃子,我倒是不覺得她會做錯什麼事兒,這種險峻的情況下,她也沒有出紕漏。”
“前一會兒,你沒醒的時候,我問了何雉不少東西,和更夫結怨的原因,錯不在她。”
“誰能料想到,那孔慶拜了老更夫,卻還是裝神弄鬼地去害人?”
很明顯,何阿婆的話語是維護何雉的。
何鬼婆還是搖搖頭,他平靜地說道:“無論緣由是什麼,但因此事的牽連,死了那麼多同門,她便是錯了。”
“鬼婆子一脈本就人丁稀少,養不教父之過,她父母雙亡,我既是祖父,也是師父。”
“這罪過,便是我來受。”話音剛落,何鬼婆忽然抬手。
他剛好摸到了一旁狼獒的脖子上,從它厚厚的脖頸毛發里頭,竟然拽下來一串東西。
一根發黑的細繩上,掛著幾串珠子,那珠子看上去顏色發白,像是骨質做成的。
此外還有一塊圓形的牌子,牌子上刻著何字。
最后剩下的,便是一些鈴鐺,只不過它們都沒有發出聲響。
“何家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這些東西,我何鄉名這一脈,沒有資格保存了。”
“除了我,你在何氏鬼婆中輩分最大,下一任領頭鬼婆子,便交由你手中。”
“從此之后,何雉沒有資格再接受何氏鬼婆的傳承,她被逐出何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