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隆隆巨響,是屋頂不堪重負積雪下墜的聲音。
這一年我未滿十歲,我蜷縮在沙發上,睜開一只眼睛,還沒清醒。
屋子里充滿黃色的燈光,身上披的毛毯有些重涼,身體又熱又懶。
隱約看見姐姐趴在桌上寫作業,哥哥正和母親說話,母親從廚房端出一口砂鍋。
我料想鍋里是土豆燉雞,雞肉的口感很柴,一種厚重的咸味密密編織在肉的纖維里,是出自母親之手的風干雞。
哥哥說過,做風干雞時,手法必須要快。不必放血殺死,直接拔毛,掏內臟,調料填入雞腹,縫上,然后懸掛在窗外吹風。
這時候雞還是活的,一串雞的活尸并排掛在家門口,左搖右晃、互相碰撞,風鈴一樣在風雪中「咕咕」直叫。
這場景一直是我小時候的噩夢來源。
母親借此編造怪談故事。她說那不是雞叫。
雪山上有一種叫山魅的精怪,不會主動害人,但會通過模仿、喬裝和致幻來欺騙人類,間接致人死亡。
它在冬天模仿雞叫,引誘人類出去捕獵,人看見遠方有雞的影子,卻始終追不到,最終在雪中越走越遠,直至迷路凍死。
所以千萬不要跑出去。
如果不是跟隨大人,我從不踏出家門半步。因此母親正是用這個故事和一排「咕咕」叫的風干雞,將我整個童年堵在家里。
如今回想往事,感慨良多。
我家就在雪山半山腰上,我和母親、哥哥、姐姐住在一起。
父親在隔壁城市工作,每半個月回家一次,開著他的小卡車。周五晚上到家,周日晚上再走,這兩個晚上的晚餐是最豐盛的。
這一天是周五,正是他回來的日子。
母親把燃氣爐端上桌,桌上就沒地方了。姐姐抱著書本跳起來,「媽,我還寫作業呢!」這一聲將我徹底驚醒。
外頭又是隆隆巨響,屋頂另外半邊的雪也往下掉。我伸了個懶腰起身,撩開窗簾往外看。
屋外天已經黑透,灰蒙蒙的云郁積在半空中,地上的雪也被映得發灰。
上山的路隱沒在密林間隙,每天早晨有人對它進行處理,好使它不積雪也不結冰,雪水就這樣沿著下山的路蜿蜒流去。
之前我和哥哥姐姐追逐過雪水,摔得很痛。姐姐曾說:
「雪水讓人滑倒,是因為摩擦力變小。如果太陽把雪曬化了一層,雪水滲進雪里,積雪和山之間的摩擦力也會變小,雪崩就是這麼來的。」
現在雪停了,再過一會兒路的盡頭就會出現車燈。
「馬上爸爸就回來了,收拾一下準備吃飯。」母親讓砂鍋坐在燃氣爐上,然后炒好了幾個菜。
我再次撩開窗簾,眺望那條路。盡頭的燈光還沒有出現,暴風雪卻在這時突然降臨了。
冷風卷著雪片從沒關的小窗里灌進來,家里的東西被吹得獵獵作響、四處亂墜。
「啊,不應該呀!」母親憂心忡忡地往外看一眼,用力關上窗。
窗戶被割了無數刀似的,糊得除了血看不見其他。風在屋外嗚嗚嘶吼,間或有樹枝墜落亂砸的巨響,聽起來又近又遠,像是末日降臨。
我窩在母親懷里,和哥哥、姐姐一起圍坐在小桌旁,胳膊碰著胳膊。
外面是天氣惡劣的黑夜,家雖然小,卻能遮蔽風雪。
一家人圍坐在一起,既溫暖又有安全感。
桌子正中是土豆燉雞砂鍋,邊上挨擠著幾個炒菜的小盤子,有炒羊肉,番茄炒蛋,燉蘿卜,白菜炒面。燃氣爐還在煨著雞,炒菜的熱氣只剩幾縷。
哥哥用手機查天氣,「這個雪太突然,希望爸爸不會堵在路上。」
母親看了看手機,沒有應答。我們繼續不聲不響地等待,我看見杯子里的牛奶慢慢結出奶皮。
姐姐打破沉默,「上一次這麼大的雪,還是在阿松出生那天吧。」
聽說我是在家里出生的。
那一天原本也是個晴朗天氣,有登山的游客在我家歇了歇腳,就繼續往上爬。后來突然下起暴風雪,父親擔心那名游客迷路,上山去找。大著肚子的母親在家著急,一急,就要臨盆了。
來不及去醫院,只能在家生,哥哥姐姐幫不上忙,就干等著父親回家。
母親痛得奄奄一息之時,父親終于回來了,他找回了那名登山客。這登山客本職工作恰好是護士,父親救了她,她救了母親和我。
接生完后,她給我洗了澡,還說:「這男娃長得真好看。」
我的人生剛出生就經歷波折,也無怪乎十歲還依賴母親吧。我往母親懷里鉆了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