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房里有氣球、玩具和蛋糕,一些陌生人來給我慶祝,他們被稱作社會愛心人士。父親坐在房間一角,強顏歡笑。
他們圍在我身邊,說:「阿松,別難過,一切都過去了,以后都要快樂地過生日啊。」
所以說,爸爸,這是怎麼回事啊。
那天晚上,究竟發生了什麼?
在我的記憶中,那一天是周五,母親做好了晚餐,我們一起等待在外工作了一周的父親回家。
可是突發暴風雪,父親的車拋錨在路上。我們下山找父親,可半路上母親、哥哥和姐姐都不見了,父親扭曲著身體,躲在車座下。
卻從父親口中得知,那一天是周日,父親已經在家過完了周末。
一家人吃過了晚餐,父親準備回城上班,而我偷偷溜進了父親的車,和他一同下山。后來突發暴風雪,車拋錨在路上,山上發生雪崩,母親、哥哥和姐姐死了,我和父親幸免于難。
是兩種有共通處、本質卻截然不同的發展。父親所說的更符合實際,因為那天確實是周日,也確實發生了雪崩,三個至親真的都離我而去了。
可是,那一夜在雪地中行走的感觸是如此真實,我不相信自己的記憶發生了錯亂。
我更不相信,我會偷偷溜進父親的車跟他一起走。因為我是如此依賴母親,我每晚都需要母親哄著入睡,怎會選擇離開。
父親所說的更符合實際,但他也撒了謊。
生日當天,我出院了,父親帶我回了他在城市的房子。這個家里有成對的拖鞋、毛巾,因為這不是父親一個人的家。
對此,他沒有做太多解釋,只是把我領進門后,向我介紹說:「這是美雪阿姨。
」
美雪正在做晚餐,她靠在廚房門邊,溫柔地喊:「阿松。」
她的長相給我一種遙遠的熟悉感。遙遠的過去,我似乎曾躺在她的懷里,從下往上這樣看過她的臉。
「好久不見。」她說,「你出生那天,我們見過的。所以今天也是我們認識十周年的紀念日。」
原來如此。人的記憶有如此奇妙,我僅僅是出生那天見過她,便埋下了記憶的種子,直到今天還有熟悉感。
但這也不會妨礙,我應該恨她的事實。
一直以來我生活在雪山上,和母親、哥哥、姐姐一起,閉塞著自己,與世隔絕。直到這一天開始,真實的世界才向我展露形貌。
對于一個世界觀初步成形的十歲孩子來說,未免太殘忍了些。
而父親接著說:「媽媽給了你第一次生命,美雪阿姨給了你第二次。那一年,她去爬山,也是突發暴風雪。爸爸在大雪中救了阿姨,而阿姨救了媽媽和你。她還給你洗了澡。」
太過殘忍了,告訴我這些。日后我該怎麼坦然地恨她啊。
美雪笑著說:「當時阿姨還夸你長得好看,今天再看,阿姨的眼光果然沒錯。」
美雪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,有土豆燉雞砂鍋,燃氣爐煨著,正冒熱氣。我怔怔地坐在桌邊。
「那頓晚飯是真的嗎?」我說。
「什麼晚飯?」
「暴風雪的那一夜,媽媽做的晚飯。她也做了土豆燉雞。」
「阿松,你聽過賣火柴的小女孩嗎?」美雪說,「小女孩凍死前,擦亮火柴,看見了暖爐和晚餐。」
原來如此。
父親曾經在雪山上遇見旅行者凍死的尸體,臉上掛著微笑,赤著上身,死狀詭異卻祥和。
因為凍死的人不會感受到痛苦,他會在死前做一場溫暖的美夢,那夢甚至溫暖到令他脫下衣服,含笑死去。
「這樣的幻覺,很美好,不是嗎?」美雪說。
來到新家的這一天,我沒有吃晚飯。我躲進房間,埋在被子里瑟瑟發抖。
我為什麼會和父親一起躲在車里被救下,我本該和母親哥哥姐姐一起,死在一場美夢里。
我在心里不斷祈禱,媽媽,請抱住我吧,我想睡一個好覺。
于是在現實與夢境的間隙里,我真的感受到了母親的溫度,聽見了她哄我的聲音,我平和地睡去,下一刻身體卻猛地抽動,掙扎著想逃離。
我猛然睜開雙眼,是黑夜,和陌生的房間,冷白的路燈光透進來絲絲縷縷,窗外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。一個披著長發的女人站在床頭。
我虛弱地尖叫。
「阿松,被子夠嗎?」黑暗中響起美雪的聲音,「晚飯沒吃,餓嗎?」
「我害怕。」我說。
「害怕什麼?」美雪打開燈,坐在我床邊,「阿松,都過去了。以后阿姨會好好照顧你,就像媽媽一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