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卓曦聽了助理的訴苦,深吸一口氣,去實驗室找他。
她猜得沒錯,容嶼果然不記得他們曾經見過面。
她靠在容嶼對面的桌子上,遞過去一頁紙:“容老師,這是我們的拍攝計劃,請您勾選您合適的采訪時間。”
容嶼彎腰調儀器,沒抬頭:“我說過我不參加,找別人吧。”
李卓曦將那張紙放在桌子上,好整以暇道:“您是不是把這次采訪當成什麼上電視露臉的好事兒,當成福利一樣想拒絕就拒絕?”
她的語氣隱隱有些不客氣,容嶼察覺到,詫異地挑眉看過來。
李卓曦笑笑:“甚至,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淡泊名利的?”
容嶼皺一皺眉,直起身來。
他壓迫感太強。
李卓曦下意識挺直了脊背,正色道:“我采訪的不是你個人,是你所代表的所有一線科研工作者。讓大眾看到你們工作的內容和意義,讓你們的聲音被人聽見。”
“你知道這個機會有多麼難得嗎?你知道一個讓外界了解自己、關注自己的機會,對一個行業群體來說,有多麼寶貴嗎?很顯然,你不知道,但王院士知道。”
容嶼皺著眉盯著她,李卓曦仰著頭和他對視。
“我聽說你們項目的科研經費已經捉襟見肘,下一期預算卻還遲遲批不下來,對吧?
“這個節目播出去,我不敢保證可以立竿見影地解決你們的困境,但至少,會很大程度上增加你們這個項目的申請力度和影響力。
“那樣你們幾年的心血就不用半途而廢,你也不用整天為了同時保證實驗精度和降低成本而焦頭爛額了。”
容嶼的眼神露出一絲驚訝,李卓曦神色自若地笑笑:“我實話和你說,你要是拒絕采訪,粒子所這個選題我們就只能放棄。我們只等到明天早上,你再考慮一下。”
她干脆利落地說完,轉身走出去,卻在關門時悄悄朝后瞥一眼。
容嶼穿著白大褂站在幾臺大型儀器中間,陽光從窗口照在他身上,他低著頭垂著眼,認真思索的樣子顯出一絲眼熟的茫然。
那種茫然總讓他流露出一種類似男孩的單純與無辜來。
李卓曦竟一瞬間有些心疼。她拍拍自己額頭,李卓曦你這個顏狗,沒救了你。
當天晚上九點,容嶼來到李卓曦團隊開會剪輯的會議室,把勾選好拍攝時間的單子交給她,臉色有些尷尬。
李卓曦沒有露出半分得意或者揶揄的神色,而是真心實意地微笑:“謝謝容老師的支持。”
容嶼瞥她一眼,點點頭要走,卻又忍不住回身問了一句,“為什麼我拒絕,你們就放棄我們所的選題?”
李卓曦眼珠轉了轉:“最開始列選題的時候,粒子所是最不被看好的,因為你們的研究方向實在是太深奧了。但是先導片子放出來,你們所的熱度已經沖上了第一。”
她看著容嶼微微一笑:“因為片子里放了一張你的照片。”
她迎著容嶼困惑的眼神慢條斯理道:“你在熱搜上掛了兩天,被封為史上最帥研究員,超話熱度超過了一眾小鮮肉明星,還有無數女網友在你照片下聲嘶力竭喊老公。”
“所以,”她攤攤手,“要是正片里沒你,我們怎麼收場呢?”
容嶼的眉頭隨著她的話越皺越緊,耳朵尖也越來越紅。剛要說話,卻又聽見她慢悠悠道:
“但我向你保證,等片子播出后,不會再有人盯著你的臉,他們會看到你們這些人在做多麼高精尖的科學研究,以及這是一項多麼孤獨、艱難,又意義深遠的事業。”
李卓曦望著他濃黑的眉眼,一字一句道:“我向你保證,不會再有人問你,你花這麼多錢和時間,做這麼多次重復的實驗,到底有什麼用。”
容嶼的瞳仁不易察覺地一縮,定定望著她,面無表情。
那是三年前,容嶼作為青年粒子物理學家接受某大牌雜志采訪。那記者態度輕佻,訪問內容拉拉雜雜毫不專業。
最后一個問題竟然是“請問你們每天花這麼多錢、做這麼多實驗,研究各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粒子如何運動,對我們的日常生活,到底有什麼用呢?”
容嶼那時耐心徹底告罄,冷冷答了兩個字:“沒用。”
后來記者的借題發揮、社會上的口誅筆伐、所里的批評教育,他都不想再回憶。
只是從那以后,他對這些媒體人便唯恐避之不及。
別人只道他是厭倦了輿論的歪曲,只有他自己知道,當他立志奉獻一生的事業被人質疑價值時,那種挫敗和無力感多麼可怕。
然而此刻,他凝視著這個年輕女記者黑亮的眼睛。她眼神坦率、自信,又帶幾分溫柔的狡黠,讓他竟一時挪不開視線。
直到攝制助理在一邊偷笑一聲,容嶼才反應過來,漲紅了臉慌張地轉身走出去。
李卓曦警告地瞥助理一眼,垂眸抿一抿嘴。
拍攝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起來,項目組的科研人員慢慢習慣了在鏡頭的注視下開組會、吃盒飯、做實驗、為某個技術方案爭吵,或為取得階段性成果而歡呼雀躍。